當我第一次面對劉永剛的大型文字系列雕塑作品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感受是“站立的文字，行走的人”，還有一個感受是“象形的文字，象征的意”。劉永剛用“愛擁”這個題目為他的文字雕塑系列命名說明他給作品注入的是一種“愛的寓意”。感受著這種雖不強烈但卻溫暖、難以言傳只可意會的象征性的愛意，我在劉永剛“字雕藝術”的叢林中神游，并試圖從藝術史的邏輯中探尋其愛的源泉。
漢字是中國的文化之根，許多當代藝術家都從古老的中國文字起步，走上了現(xiàn)代藝術的探索之路，我甚至認為在中國當代藝壇中存在著一種可以稱之為“書法主義”的巨大潮流。受西方解構(gòu)主義藝術思潮的影響，許多中國藝術家將漢字或書法的某一方面的特性進行放大，強化突出其某個特定的元素，通過對漢字的挪用、解構(gòu)和重組，創(chuàng)作出大量既帶有鮮明的民族文化特色又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的藝術作品。同樣以漢字為起點，但探索的途徑和方向卻是多種多樣的。有人解構(gòu)漢字的形體，有人變亂文字的意義，有人重建文字的結(jié)構(gòu)，有人甚至將文字的書寫從平面形式引入到行為藝術和觀念藝術的范疇。其代表性的成果有谷文達把書寫變成修煉的道場，意在呈現(xiàn)潛藏在漢字中的“道法自然”的老莊境界；有徐冰對漢字結(jié)構(gòu)的改造，強調(diào)文字形與意的雙重背離；有曾來德把中國書法變成表演藝術，強調(diào)書寫行為與動作過程中的情感體驗；還有張強把書寫作為觀念性的行為藝術，強調(diào)表達與理解之間的背逆性。
劉永剛把文字變成了雕塑，把平面的文字變成了三維的構(gòu)成，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說劉永剛的作品是雕塑也可以，說是裝置也同樣成立。承繼著倉頡造字那種本初的質(zhì)樸和秦皇漢武時代那種浩蕩的雄風，這些大篆體的字雕作品散發(fā)著渾厚而又強烈的陽剛之氣。
雖然被稱作文字，但劉永剛的字雕作品并不是對已有漢字的模擬，更不是對可讀文字的復制。正如評論家賈方舟先生所指出的，這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它們既讀不出字音，也辨不出字義，而只是一種與中國文字相類似的形體結(jié)構(gòu)，或者說只是一種具有漢字結(jié)構(gòu)特征的視覺形象。由于組成雕塑整體的結(jié)構(gòu)或者說那些漢字筆畫式的線條的彼此交織，作品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強烈的人體形象的聯(lián)想。由此，冰冷的石頭獲得了鮮活的生命，靜止的形體產(chǎn)生了行走的動感，雕刻的文字傳達了強烈的激情。更奇妙的是，這些“站立的文字”竟傳達出一種鮮明的情侶般相攜相擁、相親相愛的視覺意象。
“愛的寓意”是劉永剛的“字雕藝術”的主題，但這是一種寬泛而不確定的象征性的愛意，它不只是代表人間的愛。由于雕塑造型的非人格化亦即其構(gòu)成的抽象性，作品的象征對象可以漫延擴展到所有的生命，它們甚至還包括非物質(zhì)性對象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譬如這些作品本身所體現(xiàn)的中西兩種文化元素之間的交融與結(jié)合。我似乎還感覺到，正如道家的“太極圖”，亦如蒙德里安的由十字交叉所形成的方格子抽象構(gòu)圖，這些作品中那些糾纏咬合在一起的形體也象征著宇宙萬物陰陽互補、矛盾相生的永恒真實。
劉永剛挪用了漢字的意象與結(jié)構(gòu)，又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抽象藝術的造型語言。當劉永剛把他的那些“偽漢字”的每一筆切割成粗細一致的四棱柱，并將它們打磨得光滑如鏡的時候，他扮演的是機械工程師的角色，他的這類作品帶給人們的也的確是一種極簡主義的構(gòu)成性與冷峻感，而他那些顯露出刻鑿痕跡的雕塑作品其表面肌理也具有井然有序的秩序感。經(jīng)過劉永剛的改造，漢字由象形與表意變成了抽象與象征，中國古老的文字與西方現(xiàn)代的抽象藝術實現(xiàn)了水乳交融般的契合。在劉永剛心里，既有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深切眷戀，又有對西方抽象藝術的熱烈向往。在他的藝術世界中，古今東西各種文化因素已經(jīng)融為一體，變成了一片孕育創(chuàng)造生機的富饒沃土。
我始終認為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是與藝術家的人生閱歷密不可分的，造型藝術則是藝術家形象化的自傳，毫無疑問，劉永剛今天的藝術之路與在德國的留學經(jīng)歷密切相關。德國人的性格中有極端情感化的一面，因而德國藝術總是熱衷于對人的生與死的探究，對生命的終極意義的關懷，甚至是悲劇情感的表達。德國人的性格中還有極端理性化的一面，這在他們的哲學和科學技術成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德國人是雙重性格，其文化藝術是矛盾的混合體，既有極端的理性，也有極端的情感。旅居德國十多年的劉永剛無疑受到了德國文化藝術巨大而深刻的影響。
對于劉永剛來說，創(chuàng)造之門已經(jīng)打開，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現(xiàn)有基礎上進行更深更廣的發(fā)掘和拓展。在我看來，劉永剛可以立足文字但應該走出文字，他的“字雕藝術”在“形”與“意”兩個方面都有進一步深入探索的可能性。從“形”的角度，三維空間造型、全方位觀賞是他可以進一步嘗試的新課題。從“意”的角度，對人性的復雜性的揭示是可以進一步研究的新領域。我認為，從“形”的方面，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雕塑值得研究。西方雕塑自立體主義之后打破了三維空間的局限，立體主義雕塑在“負空間”的問題上做了深入的探索也取得很好的成果，而未來主義雕塑則把三維空間的作品變成了四維空間的展示。這些成果可以作為我們進行形式探索的參考。從“意”的方面，超現(xiàn)實主義雕塑，譬如賈克梅蒂的作品，他的那種不斷追問和探究生命與事物本質(zhì)的意旨也值得我們借鑒。“形”和“意”是密不可分、相輔相成的。比如對字體的選擇，如果不是做成篆體，而是做成楷體或者別的字體會不會產(chǎn)生意外的效果？楷體的撇是不是有一種飛動的感覺呢？另外，如果把作品放到自然或其他環(huán)境里，和特定的空間結(jié)合起來，譬如說放在廢墟里，讓作品具有一種經(jīng)天行地的滄桑感，是不是更好一些？這些似乎都是可以進一步探索的課題。
劉永剛已經(jīng)找到了方向，我相信他的藝術之路會越走越寬，他會取得更加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