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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會想，我怎么會認識這個人或那個人？有的人可能因為工作關(guān)系；有的人可能因為生活需要；有的人可能僅僅是因為時間的原因。而我與楊千的認識則完全是因為命運的安排——1977年，全國開始恢復(fù)高考。那時我還在云南的晉寧縣插隊當知青。因為自小喜歡繪畫，“強行認識”了昆明著名畫家林聆先生，并“強行”拜他為師，學習上了畫畫。高考開始，原本很不自信的我，卻意外地考上了四川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而楊千當時在成都，據(jù)說是以高分的成績輕松地考進了同一個學院的同一個系。就這樣，我們便成了同班同學。更沒想到的是，我們會成為朋友并一直到現(xiàn)在 ——? 一晃竟已整整二十八年！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學校的球場上。那天下午天氣晴朗。我們班在那上體育課。我因為通知書發(fā)晚了兩個星期，從云南匆匆趕到重慶，已開學兩周了，班上的同學誰也不認識。那天下午是第一次見到除了我們寢室外的其他同學。楊千那時的名字叫楊謙。戴著一幅黑邊的眼鏡，留著一邊倒的學生頭, 小白臉、不愛說話，有點憂郁的樣子，象他的名字一樣為人很謙和。我心里想，“這人長得有點小資。”我同寢室的秦明悄悄告訴我：“他就是西南考區(qū)的第一名——楊謙。據(jù)說他的素描畫得特別‘腿’（即很棒的意思），特別深入，而且往往是從眼睛的高光部位開始的。”哇——我聽了后的驚訝可想而知。當然我還是有點半信半疑。
很快，在令我最痛苦的素描課上驗證了秦明的這一說法。楊謙果然從石膏的眼睛高光開始一步一步非常準確地完成了整個一張素描！對這種極其不按教學步驟的方法進行作業(yè)，老師也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每一張石膏素描（包括難度最大的大衛(wèi)頭像），他都能非常精確地完成。真是要形有形、要調(diào)有調(diào)，從不出錯。幾年下來，楊謙始終是班上的高分獲得者。
我是當時班上換寢室換得最多的一個人。先是與羅中立等同住，后又與周春芽，再后還與七八級的葉永青等人同居，最后一年轉(zhuǎn)到了與楊謙頭頂著頭地同住一個寢室。那年代大家都喜歡比誰更勤奮，更能讀書讀到最晚。我們倆因為是頭頂頭的床鋪，因此當熄燈后也就自然用同一根蠟燭。但我發(fā)現(xiàn)常常還是熬不過他，大多數(shù)時間是由他控制吹熄蠟燭的權(quán)利。同時楊謙也是班上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古典音樂發(fā)燒友之一。畫畫的時候，一個是他，一個是何多苓都會情不自禁地吹著某一位古典大師的某一段音樂旋律的口哨。當然也常常會遭到某一位嚴厲的教師地強行禁止。他和何多很高的音樂素養(yǎng)是公認的。甚至何多會說自己的音樂史知識比美術(shù)史知識還好。說實話，我有時會懷疑楊謙是否考錯專業(yè)了？因為在繪畫上他不屬于那種要做“前衛(wèi)藝術(shù)家”的人。雖然后來他也喜歡嘗試各種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但我總覺得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小資”。在他的成名作到后來的鄉(xiāng)土系列中，都能感受到這一點。但是就是這樣的人最終還是沒能逃脫“美帝國主義”的洗禮，所以才有了后來的“楊千”這個人。
1984年，楊謙終于等到了美國的簽證。赴美之前，他特意來了一趟云南看我，并去了一次我和大毛、葉帥常去的圭山，畫了一堆后印象風格的風景，還選了兩張送給我。我一直保存至今，可惜有一張在我在重慶教書的歲月中被老鼠吃掉了。從大學畢業(yè)后，尤其是他去了美國，由于身處兩地，我們開始了漫長的通信之途。通過他，我一點點地開始知道了美國。就在他為生存奔波拼搏的同時，還時不時的沒忘了要給我寄上一些美國的畫冊，其中有一本就是我所特別敬仰的美國抽象主義大師羅斯科。這些書曾經(jīng)陪伴我渡過了在重慶的那段漫長而又陰暗的歲月。而他的每一封來信我總是讀了一遍又一遍，竭力在那些細小的字里行間中去揣摩和想象我們夢中的”偉大美利堅”究竟是怎樣的？記得有一封來信中，楊謙曾畫過一幅漫畫，畫上是我們兩個人同時在看月亮，我在說：“謙兒，你看月亮好圓喔……”他則在說：“是不是喔？……”月亮上寫著“美國”兩個字。
楊謙也常常將他的新畫照片寄給我：畫得有迷茫的女人體，也有把兩張不同的世界名畫并置在一起的，與他在國內(nèi)的風格完全徹底改變了。同時他也用垃圾做一些小型裝置，還用一種比較詭異的辦法拍攝一些人物的肖像或女人體。在美國做的這些作品中，他的“浪漫主義小資”似乎隱藏起來了？取而代之地是一種觀念性和技術(shù)性相結(jié)合的”理性作品”.或許是美帝國主義實在是太強大了，以至于把我們的浪漫主義謙兒活生生地給逼成了一個迷茫而又虛幻的“憤青”了 ？
我特別羨慕楊謙的有三點：第一，“失憶能力”很強。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楊謙屬于那種心很寬的人.表面溫柔謙和的他，實際上在個人生活的道路上經(jīng)歷了很多的波折。但他總是能很快地把那些換個人會痛苦一兩年的事給消解掉，頂多嘴上哼一句：“錘--子！”在美國的十八年闖蕩中，他經(jīng)歷過從窮學生到一個能賣畫的職業(yè)畫家。曾經(jīng)有房有車 ，也收一些古董，可稱之為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了，到后來由于一些其它原因再次跌入低谷，最后懷揣著兩萬美元重回祖國…… 如此折騰，換了我估計要得憂郁癥了。也許正是他的這種健康積極的心態(tài)，成就了他能始終如一的面對一次次的波折而重新開始，對待今天復(fù)雜多變的藝術(shù)和生活而保持著一個“新人”的姿態(tài)。如今看來,這種“失憶的能力”使得楊謙在生活場景的多重變幻中（成都——重慶——紐約——北京）圍繞著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而幸存了 下來；另一方面，也使他跳出了傳統(tǒng)藝術(shù)家的對風格主義的過分迷戀。
第二，“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記得1996年我第一次去紐約，楊謙來機場接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當走進地鐵時，楊謙對每一個朋友都反復(fù)地交待：身上要帶20美元，以免被打劫時丟了命，別站得離鐵道太近，以免被黑人從后面揣上一腳等等。第二天，他領(lǐng)著我們開始參觀蘇荷的畫廊區(qū)，聽著他非常嫻熟地介紹某某畫廊的背景，某某藝術(shù)家的發(fā)展情況。我們都十分敬佩他對紐約當代藝術(shù)的了解。想到很多國人來到美國后開始放棄藝術(shù)，或者回到中國傳統(tǒng)，似乎開始理解他在美國的繪畫風格，以及他的流利的英語。他屬于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試圖將自己全部融入到美國的當代藝術(shù)氛圍里的人（除了頑強的四川飲食習慣外）。憑著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的態(tài)度，促使他能在最陌生的環(huán)境中頑強地學習，頑強地生活，頑強地探索，孤獨地創(chuàng)作。這也是為何他能在回到北京后，在面對重新變得陌生的藝術(shù)環(huán)境中，僅用了很短的時間調(diào)整自己，迅速進入到中國的當代藝術(shù)隊伍中，成為一個令人欽羨的藝術(shù)家。
第三，思維的靈活性。我常常覺得，楊謙（對了，現(xiàn)在已是楊千了）不是一個“很老實”的藝術(shù)家。從大學時代起，他就可以從一種風格迅速跳到另外一種風格。他在鄉(xiāng)土時期，一邊可以畫具有細密風格的風俗畫，同時也可以畫出野獸派風格的作品。到了美國，似乎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去用各種材料表達他不同的感受。回到北京，成為了如今的楊千，一個新人，他同樣有足夠的理由開始在圖片、小型裝置和繪畫中來回自由地游蕩，直到最近的“活動繪畫”。2002年,楊謙離開美國回到北京,在花家地西里租了一間小畫室,每天埋頭苦干，差不多隔一兩天我就會聽他談起自己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想法。直到我看到他的“浴室”作品后，很不禮貌地“強行建議”他就這樣畫下去吧，免得被他弄暈掉了。當然，迄今為止，他的“浴室”作品是我最喜歡的。包括發(fā)展到后來的水珠和大臉。我總覺得這批作品中使我看到了一個我所熟悉的楊謙——憂郁的、敏感的、帶點點“風流”的（浪漫的）、靜默中含著灰色的詩意、流動的曖昧、迷茫之中卻又蘊涵著古典的情懷，在聰穎、多情善感的下面是一顆渴望超越的心靈。
如今的楊千，已成為了一只令很多人羨慕的神奇“海龜”——拿著美帝國主義的護照，回國討了美麗賢惠的新娘，在藝術(shù)的征途中茁壯成長，超大的畫室，涌涌不斷的藝術(shù)構(gòu)想及大把的美金……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大多數(shù)人的夢想的王國靠近，再靠近。時代的變化太快了，生活的變化太快了，我們徘徊在失憶與記憶的矛盾狀態(tài)中，剛剛準備痛苦的時候，卻又被許多意外的驚喜打斷了。從楊謙到楊千，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們這一代人所被迫承受的時代變遷。也許我們應(yīng)該感謝這個多變的時代，它使我們在有限的時間之中卻經(jīng)歷了多重生活的刺激和快感？也許我們應(yīng)該慶幸自己的命運，它引領(lǐng)著我們不斷地向前奔跑，以至于無法顧及身邊地閑花野草，甚至沒有時間去重新翻開我們那些已經(jīng)陳舊的日記？也許我們應(yīng)該學會去理解這個變得日趨冷酷的生活，至少它使我們從中恢復(fù)了早已變異的“狼性”? 在我們被迫接受種種多變而又單調(diào)的生存環(huán)境之時,我們的記憶只會使人陷入無益的憂郁與惶恐之中——這個古老而又永遠糾纏著人類不放的病種？
再過一月，楊千在國內(nèi)的首次個展就要開幕了，我真誠地祝福我的老同學老朋友，在這條充滿變數(shù)地道路上，一路走好。
2006年 11月11日凌晨1點38分
?????????????????????????????????????????? 第一稿完成于望京
???????????????????????????????????????? 2006年11月13午2點15分
?????????????????????????????????????????? 第二稿完成于上海虹口
楊千：繪畫的出走
鏡中之像與身后之影——關(guān)于楊千的油畫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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