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四十年周年紀念，導演李安拍了一部《制造伍德斯托克》(Taking Woodstock)，這部影片和其原著小說、埃利奧特·提伯的回憶錄《制造伍德斯托克：一個關于騷動、音樂會和人生的真實故事》，都不是關于那場伍德斯托克演唱會，而是關于一個不小心參與組織這場盛會的青年、1960年代美國同志作家兼設計師埃利奧特·提伯，如何在1960年代的時代氛圍沖撞，如何在與伍德斯托克的相遇中認識自己；一如許許多多參與那個演唱會、經(jīng)歷那個時代的青年。

滾開我的舞臺

伍德斯托克的本質(zhì)是一群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在戰(zhàn)爭與暴力的漫天烽火中，建立一個“愛與和平”的音樂烏托邦，一個伍德斯托克國度(Woodstock Nation)。

事實上，那只是不甘被打敗的嬉皮的最終一搏。因為1960年代后期，更多的是黑暗、死亡與血腥。

1969年1月，共和黨的尼克松宣誓就任總統(tǒng)，反戰(zhàn)運動持續(xù)高亢；5月在伯克利附近的人民公園，警察和社區(qū)運動分子為了公園的使用權(quán)而激烈對抗。6月，學運激進派“氣象人”從“全美民主社會學生聯(lián)盟”(SDS)分裂出來，主張暴力行動；6月28日，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石墻酒吧，不甘于被警察長期騷擾的“同志們”起身抗暴，開啟了同志平權(quán)運動；8月初，吸引許多嬉皮跟隨的邪教曼森家族成員犯下嚴重兇殺案。

就在這一個灰暗的夏天，將近50萬人奇異地參與了一場關于“愛與和平”的音樂盛典。

1969年8月15日到18日。幾個年輕人看到搖滾樂已經(jīng)在1960年代后期成為青年文化主要力量，看到愛與和平已然成為時代精神，就在紐約州北方的伍德斯托克小鎮(zhèn)附近舉辦一場“伍德斯托克音樂與藝術(shù)節(jié)”。

演唱會的陣容包括那個時代大部分的民謠和搖滾巨星，除了最重要的三個：滾石、披頭士和鮑勃·迪倫。

歌手們在舞臺上日夜輪番上陣。臺下的年輕人在雨后的泥漿中歌唱跳舞，在河中集體裸身洗浴，在草地上實踐“做愛不作戰(zhàn)”。

有人說，伍德斯托克最大的特色就是什么都沒發(fā)生：當時有50萬人，而且食物幾乎匱乏，但沒有發(fā)生任何暴力與不幸。當?shù)鼐L說：“姑且不論他們的服裝和想法，他們是我24年警察生涯中最有禮貌、最體貼和最乖的年輕人。”

伍德斯托克成了搖滾史上的永恒神話。然而，它也體現(xiàn)了搖滾樂與音樂節(jié)在青年文化、反叛、商業(yè)與政治之間的多重矛盾。

伍德斯托克原本就是一場商業(yè)生意。即使后來主辦者愿意拆掉圍籬，讓演唱會變成免費，但那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和華納公司談好紀錄片電影版權(quán)，所以能獲得更大收益。

到底嬉皮或搖滾所建構(gòu)起的反文化，和當時的新左翼是否產(chǎn)生有機連結(jié)？又是否有改變體制的革命潛能？現(xiàn)場當然有人唱反戰(zhàn)歌曲，民歌之后瓊·貝茲也唱起工運老歌《喬·希爾》，要把嬉皮文化和工人傳統(tǒng)連系起來；活動組織者也宣稱他們尊崇自由、反戰(zhàn)和民權(quán)的理念。

演唱會上有一段象征性的沖突。新左派阿比·霍夫曼希望搖滾青年們可聲援因持有大麻而被逮捕的運動分子約翰·辛克萊。因此在誰人樂隊表演時，他沖上臺去搶麥克風說：“你們怎么可以在這邊爽，卻看著約翰·辛克萊只因為持有一點大麻而被捕。”話沒說完，誰人樂隊的吉他手皮特·湯森踢他，說：“滾開我的舞臺。”

這段沖突常常被認為呈現(xiàn)了嬉皮、搖滾和新左派的分裂。然而，即使被趕下來，霍夫曼還是在后來寫下《伍德斯托克國度》一書：“他們是一群疏離的青年，他們致力于合作而非競爭，他們深信人們應該有除了金錢之外更好的互動工具。”

和平只存在那三天

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的海報上寫著：“三天的和平與音樂”。和平真的只存在那三天。

伍德斯托克結(jié)束后四個月，1969年12月4日，黑豹黨成員弗瑞德·漢普頓在家中被警察擊斃；兩天后，加州阿特蒙的滾石樂隊演唱會上，一人在騷動中被保全“地獄天使”刺死，為1960年代搖滾的恣意縱情劃下悲劇終點。搖滾樂演奏起哀戚挽歌：吉他之神吉米·亨德里克斯、大門樂隊主唱吉姆·莫里森、嬉皮之后賈尼斯·喬普林都在一年內(nèi)死亡，他們都是二十七歲。

伍德斯托克天真地想逃出體制，但他們最終未能改變捆綁他們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政經(jīng)權(quán)力。他們沒有阻止戰(zhàn)爭，也沒有改變美國種族主義。伍德斯托克國度很快崩解了，他們和他們的后代很快成了新市場的消費者，購買嬉皮文化與另類文化的商業(yè)產(chǎn)品，而不需要有任何意識形態(tài)立場。反叛的烏托邦背叛了自己。

當然，伍德斯托克青年們構(gòu)筑起的這座小小城邦，并未隨著他們離開那個巨大農(nóng)場而被荒棄在歷史中，而是進入后來每一代搖滾青年的集體意識中，不論是他們留下的夢想，或是那些灰燼。

伍德斯托克的幽靈

四十年前的臺灣，處在封閉世界的搖滾青年們深受震撼。臺灣滾石唱片創(chuàng)辦人段鐘沂說，他雖然不喜歡吉米·亨德里克斯或賈尼斯·喬普林的音樂，卻在他們身上看到反體制、反權(quán)威的姿態(tài)，也逐漸了解搖滾樂是憤怒的。尤其在那個看電影前必須先在戲院站起來唱國歌的時代，吉米·亨德里克斯在伍德斯托克演唱會上用電吉他性感地彈奏出美國國歌，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革命。

1990年代中期，臺灣終于出現(xiàn)戶外的搖滾音樂節(jié)。島嶼南方的“春天的吶喊”，幾乎是一個迷你版的伍德斯托克。在那里，帶著笑容，牽著情人的手，躺在草地上，破爛的舞臺旁，是年輕人自己擺的各種攤位。樂迷和樂團沒有界線。

幾年后，臺灣的音樂節(jié)越來越巨大，越來越商業(yè)。“春天的吶喊”不再是搖滾的吶喊，而是陽光少年與辣妹的歡呼。2000年開始，在北海岸出現(xiàn)了也是以獨立音樂為主的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節(jié)，并讓人有海邊伍德斯托克的錯覺。但這活動在更大的商業(yè)贊助和官方支持下，很快吸引了二三十萬人次。更多去的人不是為了音樂，而是去享受陽光、沙灘、啤酒，當然更不是為了抵抗主流的反叛態(tài)度。

在臺灣，音樂節(jié)成為更專業(yè)的搖滾競技場，創(chuàng)意市集，或是地方政府和商業(yè)體制賺取政績或金錢的機器，而不再是任何反文化的地標。

張鐵志(臺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