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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文新刊:《書法》

    藝術(shù)中國 | 時間: 2009-02-19 19:45:49 | 文章來源: 《中國文化報·美術(shù)周刊》

               

    梁實秋書法                     

                                     文/梁實秋

    《顏氏家訓(xùn)》第十九:“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云:‘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承晉宋余俗,相與事之,故無委頓狼狽者。吾幼承門業(yè),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玩習(xí)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這一段話很有意思。顏之推教子弟留意書法,但無須過精。這就和他教子弟做官但不可做大官的意思一樣,要合乎中庸之道,真不愧為“儒雅為業(yè)”的口吻。他說此藝不可過精,理由是怕為人役,他舉了韋仲將的往事為戒。韋誕,字仲將,三國魏京人,工文善書,明帝時官侍中,凌云殿成,匠人一時糊涂,榜未題字就掛上去了,乃命誕上去補寫。用轆轆引他上去,寫完之后須發(fā)皆白。大概此人患有“高空恐怖癥”,否則不至嚇成那個樣子。可謂藝高而膽不大。然人為書名所累,其事亦大可哀。

    這樣尷尬的事,現(xiàn)在不會再有。世人重名,不大懂得書的工拙。而有一些自以為能書者,不知藏拙,遇有機(jī)會題耑書匾寫市招,輒欣然應(yīng)命。常在市肆間見擘窠大字,映入眼底,儼然名人墨跡,實則拋筋露骨,拘攣歪斜,如死蛇僵蚓,或是虛泡囊腫,近似墨豬,名副其實的獻(xiàn)丑。

    或謂毛筆式微,善書者將要絕跡。我不這樣悲觀。書法本來不是盡人能精的。自古以來,琴棋書畫雅人深致,但是卓然成家者能有幾人?而且善棋者未必都能琴,善畫者未必皆精于書。藝有專長,難于兼擅。當(dāng)今四五十歲一代,書法佳妙者亦尚頗有幾位,或“馳驅(qū)筆陣”、“其腕似鐵”,或大筆如椽,龍舞蛇飛。我都非常喜愛,雅不欲厚古薄今。精于書法者,半由功力,半由天分,不能強致。讀書種子不絕,書法即不會中斷。此事不能期望于大眾,只能由少數(shù)天才維持于不墜。我幼時上學(xué),提墨盒,捧硯臺,描紅模子,寫九宮格,臨碑帖,寫白折子,頗吃了一陣苦頭,但是不久,不知怎樣的毛筆墨盒硯臺都不見了,代之而興的是墨水鋼筆原子筆。本來寫書信寫稿子都是用毛筆的,一下子改用了鋼筆原子筆。在我個人,現(xiàn)在用毛筆寫字好像是介乎痛苦與快樂之間的一種活動。偶然拿起毛筆,頓時覺得往事如煙,似曾相識。而搖動筆桿,有如千鈞之重,揮毫落紙,全然不聽使喚,其笨拙不在“狗熊耍扁擔(dān)”之下。在故宮博物院.看到名家書法,例如王羲之父子的真跡,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蕭散,“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我癡癡的看,呆呆的看,我愛,我恨,我怨,愛古人書法之高妙,恨自己之不成材。怨上天對一般人賦予之吝嗇。

    雖然書法不是不盡能精,也不—定要人人都能用毛筆,最低限度傳統(tǒng)寫字的方法是應(yīng)該尊重的。倉頡造字,我們卻不能隨便的以倉頡自居。簡體字自古有之,不自今日始,但是簡也有簡的道理,而且是約定俗成,不是可以任意亂來的。草書有用,并且很美,但是也有一定的草法,章草、狂草都有一定的結(jié)構(gòu)格局。于右任先生提倡的標(biāo)準(zhǔn)草書可謂集大成,書法常能表現(xiàn)一個人的性格風(fēng)度,鄭板橋的字怪,因為他人怪。我們欣賞他的字而不嫌其怪。他的詩書畫融為一體,三絕其實只是一絕。蔣心馀論板橋的幾句詩:“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qū)懱m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奇致。”他寫竹也是如同作書。有板橋那樣的情懷才能有那樣的書畫。有人看他寫的“難得糊涂”四個大字便刻意模仿,居然把他的怪處模擬得有幾分像是真的,這不僅是如東施之效顰,簡直是如孫壽的齲齒笑,徒形其丑。孫過庭《書譜》說;“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書家練過險絕的階段還是歸于平正的。初學(xué)的人求其分布平正,已經(jīng)不易,不必一下手便出怪。我看見有些年輕人寫字時常不守規(guī)矩,例如把“口”字一律寫成為“厶”字,甚至“田”字“國”字也不例外,一律寫成為尖頭怪胎。顏之推所說:“尺牘書疏,千里面目”,像這樣的面目直是面目可憎。

    (選自《雅舍小品》第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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