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顯，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結(jié)束，階級斗爭不再作為綱領(lǐng)存在于絕對的歷史地平線上。盡管人們不能迅速而徹底地根除階級意識，但是也不再在社會中四處尋找敵人――也就是說，不再用政治的目光去看一切了――政治的取向還在，但是，它的氛圍已經(jīng)減弱了。人開始從政治中抽身而出，人不再從政治認(rèn)同的角度被定義，不再被植入到對立性的階級范疇中來對待。也就是說，他不再被視作是政治動物或者是政治工具，現(xiàn)在，他開始擺脫他的工具論和目的論而獲得他完全的自主性。一種新的目光，將人看做是一個自主的存在者，將人還原為人的目光——我們將它稱為人道主義的目光——圍繞著人逡巡。

這種人道主義的突破，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品是羅中立1980年的《父親》。在此之前，沒有一個普通的凡人以這樣的肖像形式在繪畫中出現(xiàn)。父親占據(jù)了這張尺寸并不小的繪畫的全部空間。他僅僅以一個上半身的肖像（主要是他的臉部）就擠滿了整個畫布。一個普通人、一個凡人，一個不知名的人物，以這樣的形式被鐫刻，以繪畫的方式被永恒記載——這是一個突破性的創(chuàng)造之舉。以前，這樣的繪畫方式只能匹配非凡的傳奇性人物——在1970年代，甚至只能匹配領(lǐng)袖人物。這樣一種繪畫方式本身就是賦予被畫人物一道光芒，就是對他的一次頌歌和銘刻，一個記憶和紀(jì)念――先前，只有非凡的人物才享有這種頌歌和追憶的專權(quán)。但現(xiàn)在，這光芒照耀到一個凡人身上，一個匿名者身上。并且，他還被如此地放大，他比實(shí)際的人物還要大很多，仿佛一張放大的照片（這是照相寫實(shí)主義的第一次運(yùn)用），這照片如此之大，它在畫面上如此地飽滿，它充斥著這整個畫面，以至于絲毫不能回避它；這照片如此之大，以至于臉上的所有細(xì)節(jié)都清晰地涌現(xiàn)。

我們能細(xì)察他臉上的一切，但是，我們完全不知道他是誰。他剔除了時間和歷史的痕跡。我們唯一知道的，這是一個艱辛的勞動者。他的額頭上全是皺紋，他的手上、臉上，他的整個身體上，他的身體的肌膚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布滿了皺紋，這些皺紋看上去像是被刀刻的一樣，但這是生活之刀。生活中的艱辛勞動仿佛刀子一般在鐫刻他的身體。這些皺紋是艱辛勞動的痕跡。他古銅色的皮膚，是長年戶外泥土生活的見證。大地和太陽仿佛滲透進(jìn)這皮膚深處，改變了皮膚的色彩，肌理和紋路，和它融為一體。在此，我們不僅看到了勞作，還看到了時間，但不是他在世的具體時間，而是積淀在他體內(nèi)的長久的勞動時間。他在陽光和土地之間無休止地勞作，此刻，他在漫長的勞動的間隙端起一碗水來喝，這讓他從勞作中暫時性地停止下來，從而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看其面孔的機(jī)緣：一個正勞動著的面孔，以及一只正在勞動的手——他是以端起碗來喝水的方式將這只手展示給我們的，手也因此拉近了同面孔的距離并與之同時出現(xiàn)在畫面之中。手是勞動的主要手段，而面孔是勞動痕跡的展示，就此，這肖像是一個純粹而全面的勞動身體。這手，準(zhǔn)確地說，這半只手，這畫出來的兩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幾乎就是一層被皮包裹的骨頭，它們細(xì)瘦，硬朗，看上去鋒利而靈巧，像是動物一樣的手指。手指上的皮膚幾乎全是創(chuàng)傷后留下的疤痕。其中一根手指的最新的創(chuàng)傷還被包扎起來——或許，這全部的手指都被包扎過；或許，這個包扎的手指一旦恢復(fù)后也會像手指其他部位一樣布滿疤痕。而兩根手指指甲的邊緣還塞滿了黑色的污垢。這兩根細(xì)微的手指，這個身體上極不起眼的手指，此時此刻它們的局部被如此細(xì)膩地地展示出來，它們占據(jù)了畫面如此龐大的部分，全是因?yàn)樗鼈兺衅鹆艘恢煌耄@兩根手指（連同其他的隱藏起來的手指）用不同的姿態(tài)，從不同的角度相互配合從而將這個碗托起來了。這顯現(xiàn)之手指，是久經(jīng)磨煉之手，它和刻滿了皺紋的臉一道，記載了高強(qiáng)度和長時間的勞動，記載了生活的重重艱辛、掙扎和悲苦。但是，我們再來看他的眼睛。這眼睛如此地柔和，如此地平靜。他的歷史，他的生活，他的無盡頭的勞作，以及這勞作所表達(dá)的艱辛，好像并沒有在眼睛當(dāng)中留下痕跡，并沒有引起他的憤怒或者哀傷，并沒有摧毀他。他平靜地接受了這些艱辛苦難，他并不為這些苦難而悲嘆命運(yùn)的不公，他并沒有因此發(fā)出悲劇般的天問。他的平靜和忍耐反而吞噬了這些艱辛。他那細(xì)小的眼睛卻像粗獷的大海一般具有無限的包容心。

但這眼睛卻畫得并不清晰。我們能感受到它的柔軟目光。但是我們看不清他的眼睛。眼睛被陰影所擋住，被濃密的眉毛的陰影所擋住。它因此顯得小而黑暗，沒有神采。只有鼻子和鼻子兩端的顴骨、額頭，下嘴唇是亮色的。這亮色布置在眼睛的四周，包圍了眼睛，反而令眼睛顯得更加黑暗，讓眼睛暗淡地深陷下去，從而成為一個黑洞。目光一旦從這個黑洞中泄露出來就一定不會咄咄逼人，這目光柔和無力。大面積的胡須則使得整個臉部的下面一片黝黑。除了下嘴唇有一抹亮光之外，鼻子的下方也是一片黑暗。嘴巴微微張開，但是牙齒幾乎掉光了，嘴巴和眼睛相呼應(yīng)也成為一個深淵般的黑洞。而發(fā)光的下嘴唇因此顯得格外突兀。光是從正面打過來的，從正面照射到他的臉上，因此，在臉部的突出地方，在額頭，在鼻子，以及鼻子兩邊的顴骨上面，光留下了顯而易見的痕跡。因?yàn)楣鈱ΨQ性地分布在鼻子的兩端，而且，光從額頭到鼻子到下嘴唇由上往下呈一條直線地灑在畫面上，因此，他是正面迎著光，他和光相互撞擊，光似乎從正面狠狠地鞭打他。

這是一種客觀的光——它遵循了光學(xué)原理，因?yàn)楣夂完幱暗拇钆潢P(guān)系幾乎就是一種自然的事實(shí)：凌亂的根本沒有打理的胡須必然構(gòu)成了陰影，就如同沒有毛發(fā)的下嘴唇一定會閃光一樣。這是一種照相式的寫實(shí)主義，它力求剔除創(chuàng)作者任何的人為要素，畫面的一切要完全符合一種自然狀態(tài)。但是，這將父親擊中的光，這自然光，仍舊是對父親情不自禁的贊歌，是對一種飽嘗生活艱辛但仍舊能夠平靜以對的人性的贊歌。一個凡人奪人耳目，占據(jù)了如此顯赫的位置，他以一個卑微的受苦者的形式孤獨(dú)地接受光的正面照耀——這是幾十年來人道主義的第一篇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