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恨網(wǎng)絡“標題黨”，喜歡取一些刺激甚至是危言聳聽的標題，諸如明星走光、世界末日什么的，點開后并非如此甚至是一些攜帶病毒的廣告，搞得防毒軟件直報警。但是，眼球經(jīng)濟時代嘛，刺激一點的題目扯眼球的效果不可忽視。這里，筆者不妨當一回“標題黨”。
回到正題。最近我寫了兩篇文章，對高歌猛進的書法產(chǎn)業(yè)化、國際化以及海外傳播潑了點冷水。國人辨識規(guī)整的繁體印刷文字都還普遍困難，老外能認識龍飛鳳舞的行書、草書和幾近天書的甲骨、金文?西方的“雀巢”(Nestle)人名商標讀音為“內(nèi)斯特爾”，有“舒適安頓下來、依偎”之意，與英文單詞“Nest”(雀巢)同根。以雀巢圖案為商標，讓人聯(lián)系到待哺的嬰兒、慈愛的母親和健康營養(yǎng)的食品。顯然，該商標頗具匠心，若商標讀音的意思是“狗窩”，估計絕不會采用。不過，這種趣味性的語言運用在西方頗為少見。而中國漢字中常見的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式的語義雙關(guān)，老外都能懂?
搞書法的人都知道王羲之，不知道也要裝著知道。連“書圣”都不知，這臉往哪兒擱?也不知道，王羲之養(yǎng)活了多少書法家和研究者?但是，王羲之是書法家嗎?僅僅是書法家嗎?一直就是書圣嗎?在其一生中，書法占多大比例?他的書法大名，也類似今之書法家名片上的“書法家”、“書協(xié)理事”之類的身份認同?眾所周知，王羲之的地位得益于唐太宗的隔代提攜，若提攜者是宰相魏征或其他學者，其如日中天的地位還會是現(xiàn)在的模樣?其實，此前的書家張芝、鐘繇、索靖等人的書名，比他要響。
陳傳席比較狠，就書法發(fā)出了一些不識時務、不招人待見，可讓數(shù)百萬書法大軍噴死的不和諧聲音。其實，他的“書法不是一種專業(yè)”等觀點說得很對。至少，在古代書法史上，幾乎找不到一個如今天那樣的職業(yè)書法家，今天大家再熟悉不過的古代書法家也多半不是以書法為主業(yè)并視之為終身追求目標，這與時下常見的那些標榜“為書法而生”行走江湖的人大相徑庭。王羲之的身份是什么，是書法家?還是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他出身于名門望族的王謝大家，有正當職業(yè)也有官階，既沒當過書協(xié)顧問什么的，也無資料證明他辦過書法名家班什么的，而只是偶爾教娃娃寫寫字，有時拔拔王獻之的筆管點撥一下而已。
更極端的是，近百年來的學人居然將書法拔高到“最高藝術(shù)”、“核心的核心”的地位，頗似當年尊稱清華國學院的四大導師為“教授中的教授”，視書法為“藝術(shù)中的藝術(shù)”。不知道這些學者為何會如此的不嚴謹，無論從社會到人生，從地殼到地核、從世界到宇宙，不管怎樣論證也無法證明書法比文學、繪畫等門類要高。這話要是一般人說的，估計會被認為腦袋進了水或是被門夾過。因為各門藝術(shù)各有長短，西晉的陸機早就說過：“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今年我在樓頂種瓜，遇上了好年頭居然結(jié)了好些個大冬瓜，讓我這個少事農(nóng)作的人暗爽不已。在我的眼中，種瓜就是藝術(shù)，大冬瓜就是最完美的藝術(shù)品。或許，不少學者的最高之論，就是這樣因為愛之切竟然不顧常理而口不擇言吧!
字寫得好上升到藝術(shù)層面，當然是成立的。但是，今人對古代書法的研究，多局限于技法而忽視這些作品及技法生存的土壤，技法儼然成了“硬杠杠”，湖南書協(xié)會員武道湘編寫的歐陽詢《九成宮》等技法教材銷售火爆，市面上已有不少盜版書。但是，王羲之的生平、美學思想以及過去流行的批判其“消極的人生態(tài)度”的研究著作，卻是“灰色”的，估計只有編輯和圈內(nèi)研究者才有興趣看。可以說，王羲之若沒有其人生積淀，何來的技法及內(nèi)容。他只是如今之書法家抄唐詩、抄心經(jīng)、抄報紙，或是游山玩水后有點小感嘆，就能夠完成集名篇、名作、名家的“三名工程”作品《蘭亭序》?可以肯定，王羲之寫《蘭亭序》，根本就不是沖著某個國展準備幾刀上好的宣紙開始熬更守夜，更不是沖著“天下第一行書”之名而進行的書法創(chuàng)作，而純粹是一篇在文思如泉涌狀態(tài)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此，作品的前幾個字很是拘謹，另外還有錯別字和隨意涂改等情況。若王羲之知道自己日后會榮膺“書圣”，估計書寫時會嚴謹?shù)枚啵辽贂苊饨裰褂[評選中那種發(fā)現(xiàn)有錯別字就一票否決的尷尬，可能會抄好多遍然后留下一張最好的。問題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還是《蘭亭序》嗎?還是王羲之嗎?
王羲之為什么是王羲之?首先，他是一個標準的古代士君子。今人即便讀到書法博士，其專業(yè)視野、綜合素養(yǎng)以及社會擔當精神，可能無法與古代一位普通士人相提并論。1999年，青年學者李怡說：“錢鐘書之后，學界碩果僅存季羨林一人。”2009年季羨林去世時，我曾寫了一篇博文《學界再無季羨林》，哀嘆傳統(tǒng)的文化土壤被換血后，如王國維、羅振玉等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不再有了。在逐漸平面化的時代，新一代學人甚至難有古代士人深厚文化學養(yǎng)之下的“副產(chǎn)品”——如詩文書畫等某方面的基本功。而這種頗讓人憂慮的現(xiàn)狀，正如《梁祝》的“知音體”標題：——“伊人化蝶雙飛去，此地空余馬文才。”說不定，文學作品中的小混混馬文才，其水平并不輸今之“專家”之類的人。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士、農(nóng)、工、商分層，精英人物幾乎都集中在士階層。最底層的讀書人即便沒有食田，也可以通過“察舉孝廉”或參加科舉考試博得功名，從而躋身社會上層。中國古代士人受過“六藝”等多種教育，在政治上尊王，在文化上傳知，往往貴而不富，大多有著知識分子的使命與擔當。而士這個階層，至少西周就出現(xiàn)了，一直到清末才逐漸式微。傳統(tǒng)的士人除了具備君王及國家的政治觀、價值觀以及孔孟等圣賢的思想要義，以“修齊治平”為目標而且進退自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士人們往往崇才愛才而且自己努力成為才，其文人情趣往往代表著中國文化的重要方面，他們留下了一些雅致的文化“副產(chǎn)品”，如琴棋書畫、美酒佳人，山水文玩、雅舍香茗。可以說，中國古代的士階層是一個素養(yǎng)相對全面的精英人群，并不能分割為今之意義上的分門別類的政治家、經(jīng)濟家、軍事家、外交家、藝術(shù)家等。比如蘇軾，即是大家慣常理解的詩人、詞人、畫家、文學家、書法家，也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偏保守的政治家。當然，他還具有水利家、美食家、鑒賞家等多重身份。蘇軾曾為黃州團練副使，如果立了王陽明平叛那樣的大功，說他是軍事家也不為過。但是，蘇軾總歸還是一個士人，分得過細并沒有意義。因此，如果僅僅強調(diào)王羲之是“書圣”、蘇東坡是書寫“天下第二行書”《寒食帖》的大書法家，以及說王羲之辭官專搞書法什么的，實在不得要領(lǐng)。
我不是書法家，更不是理論家，平時教書為業(yè)，余暇時寫寫畫畫，也碼點文字。就我的感覺，一天可以寫上十來張比“老干部書法”水平稍差的作品，而坐在電腦前碼字，一天能夠碼出上千個可以一觀的字，還真有點難。看來，當書法家多好啊!筆者很是奇怪，一介畫家石濤，居然整出一本很多人都看不懂的《苦瓜和尚畫語錄》。其實，道理也簡單，石濤是清代的文人，精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參以禪學思想完成了此書。全書共十八章，充滿了禪機禪語，先講原理，次述運腕運筆等技術(shù)細節(jié)，是一套完整的中國畫理論。石濤雖是論畫，但把畫理畫法提高到了宇宙觀的高度，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有理論水平的畫家，不是畫匠。而今之書法家，抄寫一點可以讀懂的哲人的話沒有錯漏就算不錯了，怎會去做那種有著較高層次但難度極大，而且?guī)谉o現(xiàn)實回報的著書立說的傻事?可以說，傳統(tǒng)書畫伴隨著傳統(tǒng)士人階層的集體消亡而逐漸隱身，只留下一些只懂形式上的一鱗半爪的專業(yè)書畫家了。而且，分得很細，畫青綠山水的絕少畫淺絳山水，寫隸書的不研究草書。似乎，這樣才顯得專業(yè)。如果張大千在時下大學的中國畫系任教，肯定會給領(lǐng)導帶來麻煩。他人物、書法、花鳥、山水皆精，究竟該歸到那個教研室呢?難道，每星期一次的教研室會議，他要跑四個教研室?而且，張大千的文學功底、烹飪技巧也不差，也可以到文學院、烹飪學校謀個教職。可以說，當下“術(shù)業(yè)有專攻”的專業(yè)細分，是源于西方技術(shù)理性思維與學科分類的細化，并不鼓勵類似傳統(tǒng)士人綜合性的多能。可是，太專則可能因為視野狹窄而專不到哪里去。比如，研究草書的人對“隸變”一竅不通，自然不會明白草書的前世今生。
漢字書寫最初的主要功能是實用，魏晉后漸成為一門藝術(shù)，則和士人密切有關(guān)，他們用生命意識和文化情感創(chuàng)造了書法千姿百態(tài)的美。以王羲之為例，他創(chuàng)造了一如其人的中和之美，顯得不激不厲、平淡沖和、溫潤秀雅，既超越了北朝的粗俗，也超越了南朝的柔媚。今人認為的傳統(tǒng)書法家，均不是專事書法的專家，而是士人身份下的學問、襟懷和見識的副產(chǎn)品，從而與專事抄寫的刀筆吏相區(qū)別。在當下，書法家的內(nèi)在人格修養(yǎng)與書法技藝的疏離化、碎片化，藝術(shù)品的價值與價格的分離化、反差化，加之書法展覽的視覺化、技術(shù)化，以及書法文化的快餐化、商業(yè)化，還有強烈的“消費主義”思潮和“贏家通吃”等現(xiàn)象讓人堪憂，社會上出現(xiàn)官員書法、名人書法、明星書法、技術(shù)書法等現(xiàn)象也就不足而奇。今之書法家，只學了兩招技法連傳統(tǒng)書法要義都不懂，就開始大談創(chuàng)作：“來，我教你兩招!”
書法的基礎(chǔ)是記事和書寫，書法須基于此。書寫與外語、計算機等日常功夫一樣，用為基礎(chǔ)，弄得好也可能有大成就。但多見書法大師，而絕很少聽說有外語或計算機大師，也沒見計算機專家“回歸經(jīng)典”，花很大功夫研究已過時的386機型和win32軟件，號稱：“專習386，上溯到286和更古老機型，并旁涉微軟各系統(tǒng)操作軟件……”。雖然，這種研究也重要。從這個意義上說，書法在現(xiàn)代社會中只能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大部分票友級別的、老干部類的書寫，與普通的電腦玩耍者一樣只是某種“用”，把他當作藝術(shù)甚至是“最高藝術(shù)”，以專業(yè)或職業(yè)去對待就大可不必了。魯迅在遺囑中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shù)家。”說的不是書法家吧?
王羲之究竟是什么人?在我看來，他是坦腹東床的深諳魏晉風度“任誕”之術(shù)的士君子、是稱職的國家公務員、是執(zhí)行黨的群眾路線幫扶濟困為賣扇老婆婆題字促銷的浙江好人、是喜愛大鵝的動物研究者、是教子有方把兒子調(diào)教成寫得一手好字的好爸爸、是喜歡服用丹藥追求長壽的時尚人士……
如果說王羲之僅僅是書法家，而且是一位專為書法而生的書法家。王羲之泉下有知，估計會認為用這樣的雕蟲小技去評價他的全部人生幾近侮辱，會憤怒地回敬：你才是書法家!你們?nèi)叶际菚?你們?nèi)叶际侵麜?